不要忘记吃药

只有我cp是真的

 

[张启山x苏志文]江海

  

故人江海别,几度隔山川。

张启山x苏志文,全程胡编乱造,非常ooc。打人不打脸。

 

(一)

这是张启山来上海的第一天。天气已是冬日,空气里飘着某种黏腻而潮湿的冷气,湿漉漉地落在肩膀上。窗外的云灰沉沉地坠着,一副欲雨不雨的模样,倒比长沙的天气看上去还要令人厌烦几分。

张启山啧了一声,换了个姿势,有些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,身边的副官啪的一声站直了,旁边的章妈吓得手一哆嗦,盘子整个摔到了地上。

“您别怕。”副官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哆哆嗦嗦俯身去捡盘子碎片的女人,笑道,“我们佛爷就想问您一声,沈夫人什么时候回来?家里可还有什么当家的人?”

“我……”章妈哆嗦着嘴唇张了张嘴,还未出口的话被一个尖锐的声音远远的打断了。

“……我不要你管!说了不要你管!”那个声音越来越近,听上去像是个坏脾气的小姑娘,大吵大嚷,“我偏不去上课!你凭什么管我,你是我什么人?”

张启山下意识地站了起来——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,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这很可能是一个突破口。

“我是你外公。”一个声音隔着半阖的门板传了过来,听上去仍是极有耐心的模样,“我也是你的老师——”

“你才不是!”小姑娘的声音又尖利了一些,章妈慌慌张张地看了一眼穿着军装的两个男人,“你放开我,你松开——”

半掩着的门发出哗啦一声巨响,一阵短促而窸窣的声音,一个白色的身影被推得撞开了玻璃门,摔了进来。

唔,挺年轻啊。张启山看着摔在自己臂弯里的男人,淡淡地想。

下一秒,一个小姑娘从门里冲了进来,气势汹汹的模样,用力一把把他推开,踮起脚尖去够那个年轻男人的手,急得脸都红了,却还是一副别扭的模样:“你——你有没有事啊?”

张启山被推得后退了半步,副官冲过来扶他,他摆了摆手站直了,好整以暇地看着那个男人摇了摇头,半蹲下身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,带着点笑蹭了蹭她的脸颊:“谢谢晓曦。”

真有意思,张启山摸着下巴,不动声色地想。

“哎呀,这——”章妈拧着眉毛冲过来,这会儿倒是没有了方才畏畏缩缩的模样,看起来凶得很,伸手要去拉开他,“你这人——还有客人在呢——苏志文,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懂规矩!到底不是……”

这个名字落到耳朵里,张启山转过头去看副官,两个人对视了一眼,微微点了点头。

——他知道这个名字,应该说整个上海滩都知道,毕竟是登了报的,沈家老夫人新结婚了的“先生”。

他抬起头去看苏志文。已经是极冷的天气,他依然穿得很少,白衬衫,背带裤,大约是刚起来的缘故,额前的碎发软软地垂着,看上去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的样子。他神色平静,仿佛看不出刚刚被一个低下的女佣侮辱了的样子,只有眼角微微泛着红,眼睛很亮,像是风一吹就会掉下泪来。

确实是个没什么地位的、长得不错的小白脸。他在心里作出了简短的评价,这个结论让他有点微微的失望。下一秒,仿佛是他的眼神停留在对方身上太久,苏志文抬起眼睛,淡淡地看了他一眼。他眼神平静,瞳孔浅淡,然而非常亮,像是里面汪着一汪初春的泉,风和雨都在里面温柔地散开。

——张启山的心头猛地一跳。他一定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。

“要你管!”小姑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,她用比刚才还大的力气推开女佣,中气十足地骂道,“你是什么东西,轮得到你来管?”

章妈一愣,登时大哭了起来,哭哭啼啼地转过身去找客人评理。穿着军装的男人揉了揉耳朵,淡淡地笑了一下,章妈吓得捂住了嘴,连难听的号哭声都停了,倒是比变天还要快些。他又看了副官一眼,副官会意,点了点头。

“章妈,你不厚道啊。”副官慢悠悠地笑了起来,“这不是有做主的人吗。”

章妈茫然地看着他,倒是苏志文微微变了变脸色,抿了一下嘴唇。

“这位不是沈太太的先生吗,”副官一字一句地说,“沈太太不在,她先生做主,也是一样的。”

晓曦害怕地缩了缩,紧张地握住了苏志文的手。她甚至不知道今天来的客人是什么人、因何而来,只是下意识地感觉到危险。张启山并不着急,静静地等着他说话。

“沈……”苏志文犹豫了一下,咬了一下嘴唇,慢慢地开口道,“碧云她这一两天就会回来,张……张大佛爷您有什么事情,等她回来再跟她说吧。”他顿了一下,挤出一个非常敷衍、但是非常好看的笑来,“家里的事情,我做不了主的。”

一阵难堪的沉默。没有人说话,张启山垂下眼睛看着对方的脸,他苍白的脸色在漫长的沉默里慢慢泛起了一阵微末的红。

“好啊。”他欣赏够了,也露出一个笑来,“那我明日再来。”

“请便。”苏志文似乎是松了一口气,微微鞠了一躬,转身便要走,“家里还有点事,我就不送了。”

“苏先生,”张启山盯着他牵着小姑娘手的背影看了会儿,突然出声道:“你怎么知道我是谁的?”

那个背影顿了一下,连头都没有回,消失在门后了。

 

(二)

张启山第二天到沈家的时候,苏志文正坐在琴房里弹琴,声音一路飘到待客厅里。

张启山站在门后,盯着苏志文的背影看了会儿。他这次穿着一件蓝色的衬衫,仍旧是白色的背带裤,半闭着眼睛正在弹琴,细长的手指敲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,看上去像是个生活优渥、不谙世事的贵公子。

他确定自己从未遇见过这样一个人。他活了小半辈子,遇到的都是些刀口舔血的将士,或者下地挖坟的盗墓贼——但是他记得那双眼睛。

昨天晚上回去以后,他坐在屋子里回忆了有小半个时辰在哪儿见过这个人。没想起来。副官替他去查了一遍资料,跟他坐在那儿一同想了半天,也没有结论。最后副官笑嘻嘻地同他讲,大概世上的小白脸长得都是相似的,要他回忆一下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包过哪家小白脸,被他一脚踹出了门。

他眯着眼睛看了会儿,隐约觉得这首曲子有点熟悉,但又想不起来。他走近了,看到苏志文细长的手指在琴键上飞快地跳动着,连指甲盖的形状都十分漂亮,一串音符流畅地从他指尖滑出来。他眉头跳了跳,脱口而出:“不对。”

有一个音弹错了。他心想。等他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候,又被自己吓了一跳。

苏志文显然也被他吓了一跳,几乎从凳子上跳起来,转过身去,压着砰砰乱跳的心脏,露出一个程式化的笑容来,微微点了点头。

“张……”他顿了顿,似乎很不习惯那种称呼,末了还是小声道,“张先生。”

张启山倒是觉得这个称呼不错,听上去像是一个教书先生,斯文得很。他一手撑着琴盖,微微颔首致意:“苏先生。”

“沈……呃,碧云今天还没回来。”苏志文脸上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神色来,“让先生空跑一趟——明天,明天她应当回来的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张启山打断了他的话,“昨天晚上府上给我送了一封请帖,让我过两日再来。”

苏志文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。他仍旧是笑了一笑,没有说话。

“我能等得,长沙的百姓和将士却不一定等得。”张启山仍旧是那副神色,语气却凝重起来,“我晓得沈太太刻意避着我,我这里不妨跟苏先生说句实话,鹿活草我是一定要的,只要沈太太开得起价我张启山就付得起,但是如果……”他顿了顿,嘴角的笑意转瞬即逝,“劳烦苏先生跟沈太太说一声,也就怪不得我了。”

苏志文垂着眼睛听了半晌,细长的睫毛微微颤动。张启山盯着他看了半晌,几乎觉得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,突然听到对方轻声道:“佛爷兄弟情深,这话一定替您带到——只是有没有用,全在沈太太自己,苏某也是做不了主的。”

他的声音软得像是桂花糕,连斥责人都像是在软绵绵地撒娇,张启山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,然而他没有来得及抓住。

“倒不是什么兄弟情深,”张启山觉得他这一番话颇为别扭,又想不出来是哪里不对,只觉得好笑,“先生既然知晓此事,必然也知道我九门皆是为了长沙百姓,断无私心二字可言。”

苏志文飞快地抬头瞥了他一眼,又垂下头去盯着琴谱。他眼睛透亮,像是含着一汪水,一眼瞥来,像是一朵细小的茉莉在他的心口飞快地绽开又飞快地凋谢,残花落了下来,被风吹着,一下一下挠在他心口。

“苏先生,”他脱口而出,“我是不是在哪里曾见过你?”

苏志文把琴谱翻过一页,表情冷淡而不动声色,睫毛微微垂着,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:“没有,我没有见过佛爷。”

 

(三)

张启山第三次见到苏志文,是在第三天沈家的晚宴上。这是方家二小姐的生日会,本来按理说应当大操大办的,只是据说这位二小姐脑子有点问题,所以也只是私下办了一场晚宴。他接了请帖去了,照例没有见到沈太太,倒是有一位高个子的女士同他攀谈了几句,同他讲这件事沈太太大约是不同意的。

“佛爷,您知道的,”这位姓周的女士晃了晃手里的红酒杯,落落大方地笑道,“这东西是沈家——哦,不,是方家的宝贝,当初方先生给沈太太留下的最珍贵的东西,沈太太重情,是决计不肯出手的。”

张启山还想说点什么,一个白色的人影扑到了他的怀里,满身的酒气。他愣了半秒,才反应过来是喝醉了的苏志文。

苏志文穿着一件白西装,手里端着酒杯险些泼到自己身上,摇摇晃晃地站直了,没有焦点的眼神晃了几圈才落到他身上,露出一个颇具傻气的笑容来:“是你啊。”

他晃晃悠悠地转过身去,张启山有点儿担心地扶着他,看着他一把攥住周瑾的手,晃了晃手里的酒杯,含混不清道:“周——周小姐——”

周瑾端庄冷淡的脸上浮起某种惊慌的表情,转瞬即逝,用力地把自己的手腕抽回来:“苏先生,苏先生——您喝醉了,苏先生——”

“我没醉——”苏志文更加用力地攥紧对方的手腕,张启山看到女孩子细瘦的手腕迅速泛起了一圈红,“我敬您一杯,周小姐,感谢你——”

张启山一把夺过对方的酒杯喝干了,顺势解救出周小姐被攥得通红的手腕,把苏志文拉到自己怀里来。酒席上的其他人也已经发现了异样,纷纷走过去解救手足无措的周小姐,一时间乱作一团。

始作俑者这会儿倒是安安静静地窝在他怀里不动了,乖乖的模样,整个人软绵绵地歪倒在张启山怀里。酒气把他的脸熏得发红,眼角更是红的厉害,眼睛里含着一漾一漾的水光,在吊灯下面微微地晃动着。他把脸迷迷糊糊地贴在对方的脖颈处,呼出的热气一点一点打在对方身上。

“苏先生,”张启山轻轻地拍了一下对方的脸颊,“还能站得住吗?”

苏志文含混地“嗯?”了一声。他是南方人,声音本来就又软又糯,喝了酒以后更是含糊,声音里都像是细细淌着的、融化了的糖水。张启山心头猛地一跳,更觉得他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——但是他偏偏想不起来。

“张、张大佛爷。”他摇摇晃晃地站直了,猛地把脸贴近,眯着眼睛看他,温热的呼吸打在他脸上。他又晃了一下,含含糊糊地摆了摆手,“我——我记得你。”

他说着又去摸索桌上的红酒杯,笑嘻嘻的模样,脸颊泛起一阵红来:“我——我敬你一杯,张——”

他看上去开心得很,但是张启山无端地觉得他难过极了。

人群中一阵又一阵的喧嚣,苏志文晃了一下,整个人都摔进了他怀里,手里杯子里的酒泼了一地,很快被地毯吸收了,只剩下一滴一滴细小的水痕。苏志文一动不动地窝在他怀里,人群中觥筹交错的声响飞快地从耳边划过,又迅速地消失,只剩下青年微弱的呼吸声。

简东平隐约认得张启山是一位大人物,慌慌张张地挤过人群来拉苏志文。张启山摆了摆手,在嘈杂的人群中问道:“房间在哪?我带他过去。”

简东平又说了什么,声音像是滴在海绵里的水,在酒宴上消失得一干二净。人群中嘈杂的交谈声、说笑声、酒杯碰撞的声音都渐次低下去,缓慢地消失,最后只剩下苏志文贴在他耳边安静的呼吸,以及自己巨大的心跳声。

张启山点了点头,表示自己知道,扶着苏志文往外走去。苏志文不舒服地挣扎了一下,微弱地抗争了一声,嘟囔了一句什么,张启山隐约听出那是一个女人的名字。

小雨?张启山皱着眉搂住对方的腰,惊觉苏志文瘦得惊人,几乎瘦到了可怜的程度——然而那种感觉,竟然也是熟悉的。

苏志文似乎觉得这个姿势非常不舒服,被他搂着挣动了一下,温热的嘴唇擦过了他的脸颊。

张启山皱了皱眉,苏志文软绵绵地搂住他的脖子,像是没有骨头一样挂在了他身上,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。他凑过去细听,只隐约听到一个字。

“张……”苏志文动了动嘴唇,脸色更红了一些,慢慢闭上了眼睛,睡着了。

 

(四)

张启山隔了一天没有见到苏志文。他确定沈碧云确实没有任何想和他谈生意的意思,只是因为不敢招惹,故而这样吊着他。

这样就简单的多了。他和副官商量了半分钟,很快打定了主意。

进沈家这样一个人丁寥落、只有几个女人的屋子比他平时翻山越岭要容易得多。外面淅淅沥沥地下了雨,雨水打在刚刚盛开的梅花上发出断断续续的声响,无疑是最好的掩饰。

甚至连沈家藏东西的地方也好找得多。他一连来了沈家三天,上上下下把沈家摸了个遍,对沈太太也了解了个一清二楚,自然知道沈太太把最宝贝的东西放在她亡夫的旧屋里。屋子里有好几道机关和难开的锁,但是对于他这样的土土夫子,也算不得什么难事。

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最后一道锁,一道黯淡的银光从里面射了出来。他下意识地往后一躲,那根针稳稳地插在了柱子上。几乎在同一秒,屋子里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声。

张启山抹了把脸,脸色难看地看着空空如也的盒子。屋外的灯已经逐渐亮了起来,人群在楼梯上下窸窸窣窣地走动着,他知道自己带来的人太少,挡不了多久。

张启山咬了咬牙,去摸另一个锁紧的箱子。下一秒,紧闭的门突然打开了,一个白色的人影站在门口。张启山眯着眼睛看了半秒才反应过来,啊,这是他第四次见到苏志文。

 

苏志文迅速把门关上,张启山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把枪,白色的,很漂亮。

张启山被枪口对准了,第一反应是小少爷居然还会开枪。他笑了一下,眼角瞥到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气恼表情,生动的,鲜活的。

“你别动!”苏志文飞快地说,张启山摊了摊手,示意对方自己没有带武器。

苏志文抿了抿嘴,眼睛在黑暗里分外明亮。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张启山,在墙壁上细细摸索着什么,张启山刚想叮嘱他不要背对着自己的敌人,只听嗒地一声,他们身后的那堵墙慢慢打开了。

苏志文快步走过去,手在墙壁上摸索了一圈。他的手法非常眼熟,张启山眨了眨眼睛,好整以暇地问道:“苏先生也下过地?”

苏志文气恼地看了他一眼,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,一抹光从他的眼睛里飘过去,又飞快地散开,像是一滴水落在湖里。他用力地按了一下什么,一个方格从强力弹了出来。

苏志文接住那个东西,东敲敲西戳戳,盒子啪嗒一声打开了,露出装在里面的东西来——那是他一直在找的鹿活草。

张启山飞快地看了他一眼,盘算着不弄死对方又拿到东西的概率是多少。下一秒,苏志文动了动手腕,鹿活草被整个扔到了他怀里。

张启山尚自怔忡,楼梯上的声音越来越近,苏志文走过来用力推了他一把:“快走。”

苏志文离的很近,几乎整个人贴在他身上,温热的呼吸打在他脸上,声音因为紧张微微发着抖,张启山可以看到对方微微颤动的睫毛。他犹豫了一秒,听到对方重复了一边:“快走。”

他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,犹豫了半秒,一把攥住了对方的手腕:“一起?”

——他说完这句话,连自己都觉得吃惊。苏志文紧贴着他,彼此听到对方剧烈的心跳声,半晌,青年咬了咬嘴唇,用力摇了摇头。

脚步声越来越近,张启山一动不动,苏志文用力推了他一下,气恼地跺了跺脚,看上去有点慌了,用发抖的声音说:“快走啊!”

他咬了咬牙,举起了手里的手枪——

 

(五)

张启山脸上露出点罕见的惊诧表情来,下意识地去拉对方的袖口。血顺着苏志文的胳膊滴到他手上染开,对方痛得皱了一下眉头。

“张、张……”苏志文捂着肩上被他自己打出的伤口,冷汗落到唇边。他疼得嘴唇发白,又推了他一下,整张脸都发白了:“快走啊!”

脚步声越来越近,张启山用力拧着眉,终于不再犹豫,翻身跃上了窗台。

“多谢。”他坐在窗台上,对对方郑重地行了一礼,翻身跳了下去,稳稳地落在花坛里。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,打在刚开的白梅花上,风吹着落了满地的残枝。他抬起头来,苏志文用力地推开了床,疼得脸色发白,然而眼神像是水洗过一样的亮。

——他一定曾在哪里见过这个人。

 

他们拿到了药,几乎一刻不停就要返回长沙。留在上海太危险了,这里的各种势力盘根错节,沈家必然能想到来偷药的人是谁,留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了。

雨又下得大了些。张启山站在火车站等车,身边站着寥寥几个他带来的人,都略微差异地看着他有些焦躁地走来走去。他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,空气中传来雨水洗过的梅花味道,非常轻,苏志文的脸在他眼前一晃而过,皱着眉,总是皱着眉,闷闷不乐的模样……这让他更加焦躁了。

这不正常。他想。他自问并非什么良善之辈,刀口舔血的日子也过了这么多年。有恩必报的道理他当然知道,只是现在的情状与心态……确然是奇怪极了。

他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人。

几乎是与此同时,稀稀落落的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叫,接着四散开来,一排士兵从人群后面冒了出来,手里拿着枪。

沈家毕竟……还是有几分手腕的。张启山在心里啧了一声,估计了一下对方的人数,心里略微松了一口气——他们是上海的驻军之一,与九门互通往来,大约这次也是被迫前来做个样子,带的人倒不算多——只是他自己带的人太少了。

他看了一下时间:车快要开了。留给他的时间没有多少了。身边的人群乱作一团,打斗声,枪击声,惨叫声……他拔出枪来,往后一仰躲开一颗迎面而来的子弹,借势向后一翻,拔下另一个士兵腰间的短刀往后一刺。

雨下得更大了些。血腥味慢慢涌了出来,盖住了空气中微弱的梅花味道,一小汪血委顿在地上,密密地淌了一地。枪声断断续续地响着,围观的普通百姓早就不见踪影,他抬头的一瞬间,看到一抹黑色的身影一闪而过。他抹了把汗,一脚踹翻身前的一个士兵,手中的短刀挽出一个花来,切断了右侧另一个人的颈动脉。身侧还有一个人,不知道从哪儿飞来一颗子弹,张启山只来得及看到一点飞溅的血花。他松了口气,直起腰来——

“张启山!”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惊叫了一声,带着某种惊慌的情绪,“小心身后——”

这个声音熟悉极了——不,比他能想到的还要熟悉。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,一颗子弹飞快地向他飞来,太快了,他肩上一痛——

“张启山!”他被重重地压着,身上那个人带着点儿熟悉的、新开的白梅花的味儿,还有浓重的血腥味。他直起身来,向着前面开了一枪,把倒在他身上的那个人翻过来,从他背后抓到一手的血。

那人穿着一件黑色的衣服,鲜血浸透了几乎看不太出来,脸上戴着口罩,鲜血把白色的口罩都染红了。他哆嗦着抓住张启山的衣服,用力眨了眨眼睛,那双眼睛像水洗过一样的亮,里面汪着一汪泉水,水底倒映着他的影子。

“苏——”他用无意识地、微微发着抖的手去碰对方的眉眼,“苏志文……”

苏志文抓着他的手慢慢松开,闭上了眼睛。

——他想起这个人是谁了。

 

(六)

他第一次见到苏志文并非在五天前的上海,而是十年前的苏州。

他那个时候刚参军不久,被委派到苏州执行任务,受了重伤,被人追着,艰难地翻过最近的矮墙,落进了苏家的院子。

那时苏志文还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,正垫着脚尖去够树上开着的梅花。军人掉了下来,堪堪砸中了他,张启山下意识地转过身来,猛地掐住他的脖子。苏志文挣动了一下,害怕地睁大眼睛,紧张地看着他。他们离得太近,张启山只来得及瞥见一双分外明亮的眼睛,又亮又润地含着他的影子,一副惊慌的、几乎要哭出来的模样,像被春雨洗过一般——接着他就失去了意识。

苏志文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仗,害怕地瑟缩了一下,摸到一手的血,害怕地扁了扁嘴,但最后还是弯下腰,吃力地把他抱了起来。

窝藏逃犯当然是极重的罪名——但是彼时的苏志文尚且是一个刚读书不久,热切地看着新青年和晨报,小声哼着国际歌的进步青年,对一切与旧政府、恶势力作对的人都有着天然的信任和莫名的好感。苏家足够大,家里只有他和病弱的老母亲,张启山的存在也不过是多了一副汤药。

张启山脑袋受了伤,伤到了眼睛,被苏志文用药仔细地敷上了。他的小手仔细地、煞有介事地摸过绷带,张启山感觉到对方温热的手指,笑了起来:“小鬼,你几岁了,医术靠不靠谱啊?”

苏志文气恼地瞪了他一眼,又发觉他根本看不见,扁着嘴嘟囔道:“你好烦。”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张启山又问,嘴角还含着一丝笑意。对他这种刀口舔血的人而言,小孩子反而安全得多,最容易让他放下戒心。他的人迟早回来找他的,这点他并不担心。更何况这个孩子太弱了,假使他做了什么危险的事情,张启山也可以很轻松地除掉他。

“为什么要告诉你?”苏志文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。

“我拿我的名字跟你换。”张启山逗他,“我姓张。”

“好吧,”苏志文慢吞吞地说,又想到现在他们新式学生很流行用笔名,于是回答道,“我叫海风——你叫什么名字?”

张启山很不要脸地动了动手腕:“不告诉你。”

“哎呀,”苏志文气得脸都红了,偏偏声音还软绵绵的没什么气势,连骂人都像在撒娇,“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坏!”

 

张启山在苏家住了五天。苏家家道中落,气派却还留着。苏志文屋子里有一架钢琴,张启山每每仗着伤口疼指挥对方弹琴给他听。苏志文虽然脾气执拗,人却是极好的,也就乖乖听话。这五天里,除了第一天他伤势严重,其他时候,每天晚上苏志文都会兴致勃勃地跑来让他讲故事。

“军队里的呀,外面的故事呀,”苏志文扑闪着张启山看不到的眼睛说,“我都没出去过——我很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。”

张启山觉得这小孩儿特别有意思,挑了几个不打紧的故事给他听,有他们出任务时候的,有他下地时候的,还有他在东北时候的几件有趣的事情。他已经刻意挑不吓人的故事来讲了,但是小孩儿似乎还是被吓得不轻。

“这么胆小啊?”张启山隔着黑漆漆的绷带摸了摸他的脸,“就这样还想参军哪?”

“我不胆小。”苏志文软绵绵地说,声音里带着一丝未散尽的恐惧,又有些兴奋,“金戈铁马,快意恩仇,保家卫国,好男儿当如是。”

张启山差点笑出声来,敷衍地摸了摸对方的头发,跟他整个人一样软绵绵的。

“你不许笑我。”苏志文嘟嘟囔囔地说,声音越来越慢,似乎有些困了,“保家卫国,不畏生死,就应当是这样的。”

“是,是,”他摸了摸对方的脸,小声哄道,“你说的对,男儿何不带吴钩,就应当是这样的。”

苏志文的脑袋一点一点,不知道什么时候枕着他的胳膊睡着了。张启山躺在床上,低低地叹了口气,听到风声从窗户传来。几秒过后,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:“佛爷。”

“来啦?”张启山抬起头来,“来,帮我把这小孩儿挪开点儿,枕得我胳膊都麻了——轻点,别把他弄醒了。”

手下依言把苏志文挪开,放到了床上。张启山闭着眼,感觉到对方温热的呼吸一点一点打在他脸上,像是春日的风。

“佛爷,您的眼睛……”副官小心翼翼地问道,张启山摆了摆手,自己把绷带给拆了。

他的眼睛恢复了一点,但是还是看不清楚。他转过身去看睡着的苏志文,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,一身白,很瘦,安静地躺在那儿。他用失焦的眼睛看了一会,又把头转了回去。

“走吧。”

 

后来张启山去苏州找过很多次,他们已经举家搬走了,什么都没有留下。他只知道那个人姓苏,名叫海风——他甚至都不知道这是一个假名字。

他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,只模糊地记得一双眼睛。

他在那儿只留了五天,但是这个地方,他记了十年。

 

 

(七)

一阵兵荒马乱的动静。在他们几乎以为苏志文已经不行了的时候,他突然动了动,气若游丝地抓住了张启山的衣角。

“张、张启山,”他一张嘴就咳出一点血沫来,“你、你不会多带点儿人啊……”

副官松了一口气,小心翼翼地看着张启山通红的眼角。

“你、你哭什么……”苏志文断断续续地说,“不是你当初掐我那会儿了,嗯?”

张启山松了口气,摸了摸他脸上的血:“没事,回头给你掐回来。”顿了顿,他又用某种轻飘飘的语气,轻轻地喊了一声,“海风。”

苏志文眨了眨眼睛,轻轻地笑了起来。他脸上满是血污,唯有眼睛和十年前一模一样,又像被春雨洗过一般又浅又亮,里面的水光微微晃动着,全是他的影子。

[END]

 

= =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写了he,算了说好的民国文不be的,就这样吧,辣鸡就辣鸡吧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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